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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漏2縮小版.JPG 

                                                                                  圖轉貼自網路

文/龍應台

 

是的,我也有兩個秘密帳戶,兩本秘密存摺。兩個帳戶,都無法得知最終的累積或剩餘總數,兩本存摺,記載的數字每天都在變動,像高高懸在機場大廳的電動飛機時刻表,數字不停翻滾。

 

我知道兩件事:一個存摺裏,數字一直在增加,另一個存摺裏,數字一直在減少。數字一直在增加的存摺,是我自己的;數字一直在減少的那一本,是別人給我的。
於是有一天,我帶著那本不斷增加的存摺去見一個頭戴黑色斗蓬看起來像魔術師的理財專家,請教他,怎樣可以使我的這本存摺更有價值。

 

「價值?」桌子對面的他露出神秘的微笑,上身不動,忽然整個人平行飄滑到桌子的左邊,我用眼睛緊緊跟隨,頭也扭過去,他卻又倏乎飄回我正對面,眼神狡獪地說,「小姐,我只能告訴你如何使這裏頭的『數字』增加,卻無法告訴你如何使這數字的『價值』增加。」

 

數字,不等同價值。也就是說,同樣是一千萬元,我可以拿去丟進碎紙機裏絞爛,可以拿去紙紮八艘金碧輝煌的王船,然後放一把火在海面上燒給神明,也可以拿去柬埔寨設立一所愛滋孤兒院。


這不難,我聽懂了。我彎腰伸手到我的環保袋裏,想把另一本存摺拿出來,卻感覺這人已經不在了;一抬頭,果然,對面的黑色皮椅正在自己轉圈,空的。皮椅看起來也沒有人的體溫。一支接觸不良的日光燈,不知在哪裏,滋滋作響。

 

我嘆了一口氣,緩緩走出銀行。銀行外,人頭攢動,步履匆忙。疾步行走的人在技術穿梭人堆時,總是撞著我肩膀,連「對不起」都懶得出口,人已經走遠。一陣輕輕的風拂來,我彷彿在鬧市裏聽見樹葉簌簌的聲音,抬頭一看,是一株巨大的玉蘭,開遍了潤白色的花朵,滿樹搖曳。我這才聞到它微甜的香氣。


就在那株香花樹下,我緊靠著樹幹,讓人流從我前面推著擠著湧過。從袋裏拿出我另一本存摺,一本沒人可詢問的存摺。


存摺封面是是一個電子日曆。二00八年五月有三十一個小方格,每一個方格裏,密密麻麻都分配著小字:
05-01 0900
高鐵到屏東探母
05-12 1800
錢永祥晚餐
05-25 1500
馬家輝談文章
05-26 1900
安德烈晚餐
05-28 1000
主持高行健研討會
05-30 2000
看戲
06-01 1600
會出版社……


輕按一下,就是六月的三十個小方格,也有密密麻麻的字;再按一下,七月的三十一個方格,密密麻麻的字;八月的三十一個方格裏,全是英文,那是南非開普頓,是美國舊金山,是德國漢堡……


不必打開,我就知道,存摺裏頭,誰裝了一個看不見的沙漏。


因為無法打開,看不見沙漏裏的沙究竟還有多少,也聽不見那漏沙的速度有多快,但是可以百分之百確定的是,那沙漏不停地漏,不停地漏,不停地漏……

 

有一片花瓣,穿過層層樹葉飄落在我的存摺封面,剛好落在了五月十六日那一格。玉蘭的花瓣像一尾漢白玉細細雕出的一葉小舟,也像觀音伸出的微凹的手掌心,俏生生地停格在五月十六日。我突然就明白了:原來,這兩本存摺之間,是有斬釘截鐵的反比關係的。你在那一本存摺所賺取的每一分「金錢」的累積,都是用這一本存摺裏的每一寸「時間」去換來的。而且,更驚人的,「金錢」和「時間」的兩種「幣值」是不流通、不兌換、不對等的貨幣──一旦用出,你不能用那本存摺裏的「金錢」回頭來換取已經支付出去的「時間」。什麼代價、什麼數字,都無法兌換。


是的,是因為這樣,因此我對兩本存摺的取用態度是多麼的不同啊。我在「金錢」上愈來愈慷慨,在「時間」上愈來愈吝嗇。「金錢」可以給過路的陌生人,「時間」卻只給溫暖心愛的人。五月十六日,從今日空出。我將花瓣拿在手指間,正要低眉輕嗅,眼角餘光卻似乎瞥見黑斗蓬的一角翩翩然閃過。

 

後記:

遺失的存摺

 

沙漏一.jpg 

                                                                                                                               圖轉貼自網路

看了這篇文章,讓我想起你。

 

你的兩本存摺,現在都在你老公手裏。錢已經支付了你龐大的醫藥費,我以為另一本存著時間的沙也應該漏完了,但他們堅持為你插上一根呼吸管,用他存摺裏的存款,延長你的時間帳戶。

 

你的存摺裏有20萬。這是最後的數字。你留了紙條說,「這些錢給孩子念書。不要救我…….」你把這本平常你最重視的存摺放在桌上,帶著另一本存摺,選了一個最平常的日子,一口氣把時間的沙漏全給倒光,管它還剩多少,這刻,你不想再為數字打拼、奮鬥這輩子,你為了增加這本存摺裏的數字,精打細算,錙銖必較,忍氣吞聲。瞬間,你決定放下一切,包括你最在乎的老公和兒子。

 

躺在一張每天讓數字減少的床上,你把存摺的數字都變成負數。就像住在最貴的五星級飯店,只是你一點也不覺得浪費,一點也不感到心疼,所有的花費都不是你預期的,但,你無權過問。失去了對時間帳戶的管理權,當你的名字出現在報紙的社會版,當你的身體躺在急診室,當你的生命因為醫學進步得以延續,理論上,你還活著,時間的沙漏還在繼續,有心跳,有呼吸,只是你還在「今生」和「來世」的奈何橋上走來走去,無法決定去留。你醒著的時候,很多事情由一個男人來主導;現在,你睡著了,一切還是由他做主。

 

你把這輩子最大的難題交給他,這算最沉重也是最嚴厲的懲罰。如果說,這輩子你恨透了這男人,這樣的報復也夠徹底決絕了。

 

當一個擁有兩本存摺的人,一下子兩本存摺都沒了,該如何是好?活著的時候沒錢花,死了錢又沒花完,這豈不是兩種悲慘?而當另一個擁有兩本存摺的人,一下多出一本老婆的時間帳戶,三本帳,一個人擔,這又該怎麼算才能清楚?

 

 

我也找了一個理財專家討論這本比較複雜的時間存摺。

 

「如果有一天,我選擇了自我了斷,千萬別救我,這個決定不會是率性而為,別救,讓我走我想走的路。」專家說。

「如果是意外呢?意外導致的全身癱瘓,只能靠呼吸器維生,救不救?」我問。

「這當然要救,因為是意外啊!」專家斬釘截鐵。

「沒有復原的希望,只能像植物一樣的活著,也救?」我再問。

「這樣生不如死!還是走了好!」專家去意堅決。

 

生不如死的是生者,還是半死不活躺著的人?我疑惑。

不管求生,還是求死,都是一個痛苦的決定。

 

兩本存摺不能「兌換」,於是很多人拿著其他的存摺來「交換」:拿時間換金錢,拿健康換地位,拿尊嚴換名利,拿青春換財富,拿誠信換權貴,拿甲換乙,拿乙換丙….,人們一生樂此不疲的在玩交換遊戲,出賣的不只是時間,各式各樣賣出的東西,買進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人生像一個超級拍賣場,有買家就有賣家,有人想換,就會有人願意交換,無止盡的交易,這就是人生。

 

 

「把兩本存摺都丟了吧!丟掉無聊的交易人生。」我想你是這樣計畫著。

「你以為你能掌控所有,到頭來,還是命中註定。」我看著你逐漸凹陷的臉頰,逐漸變形的五官,看護抽出你喉嚨的痰,讓你的呼吸稍稍平靜。你還是閉著眼睛。病房的機器發出氣壓幫浦的聲音,噗呚~噗呚,像你困難又吃力的呼吸,也像時間的沙漏,一點一滴,倒數計時。

 

你一定很想知道,你丟掉的時間存摺數字還剩多少?你忘了,這本存摺沒有專家可以諮詢。因為,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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