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突然意識他的奔馳,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已經變得軟弱無力;一個幽默風趣的生命已逐漸失去開懷的元氣。
從一個蒼老虛弱的身體中體悟生命的「常規」,生、老、病、死。不說無常,因為這些過程都不能免。
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手機24小時開機,為那隨時可能傳來的消息做準備。
今天沒接到,慶幸。
明天,明天的明天,終究有這麼一天,手機螢幕上要出現「速回」二字。
上周,你昏倒了。今天,我才知道。上海,真的距離台灣這麼遠嗎?
每週例行的電話問安中,你沒說。這一點也不像你。以往只要稍有不適,你總要周知親友,昭告天下,你說了幾十年的活不久了,就擔心來不及跟大家說再見。你的刻意「辭行」,總讓我們放心,日子還長長遠遠。
這次,昏倒。你居然不說了。我很擔心。
我在SKYPE上逼問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支支吾吾,說遠水救不了近火,現在沒事了,還說它幹麻!從媽口中了解詳細的狀況:半夜兩點,你起床上廁所,血壓過低昏迷,媽緊急掐了你的手指和人中,你漸漸疏醒…..沒有通知任何人,就連住在隔壁的大嫂,也不知情。
感謝媽,一直以來,如果不是因為她,我們不知要有多少次的「遺憾」。
你說,最近一直想寫東西。但腦袋不靈光了,手也不聽使喚,有些字都忘了怎麼寫,句子寫不順,不中用了,身體真的不行了。
以前,我會罵你:「就是懶,哪那麼多藉口。」今天,我卻說:「寫寫東西對身體很好,書寫是一種治療,特別像你這種文字工作者退休,寫東西讓你的煩惱有地方宣洩,你就不會睡不著覺。寫的好不好,一點也不重要,你不可能得諾貝爾文學獎,壓力不要太大……。」
今天,你沒有跟我拌嘴。語氣平和的讓我覺得不習慣。
忽然失去了「忤逆」的對象,我覺得著急。
我們一直是個性最不合的朋友,但卻是無話不說的知己;我是大逆不道的公主,你是唯我獨尊的暴君,但你不跟媽說的,跟我說;不跟哥哥姐姐聊的,對我訴;我像你口述的回憶錄,紀錄你陳述一頁頁的往事和期盼,而我,聽了這麼多這麼多關於你的故事,卻在記憶體快滿的時候,不知怎麼存檔。
你說,你想問媽媽下輩子要不要再當你的老婆。你感謝她照顧你一輩子不離不棄。但面對媽,你卻說不出口。
你想著,四個孩子下輩子還願不願意當你的孩子?
你不捨,因為捨不得妻子,放不下兒女……。
其實,你過去的威權都在掩飾你內心的柔軟,而在生命的終點,恐懼和不捨替代了感恩,只是一句真心的謝謝,你卻說不出口。因為說了,就怕要離別了,因為說了,就怕要天人永隔了。
你說,你了無遺憾了。
走了,可以去找爺爺奶奶,他們在你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你,現在該是你去盡孝的時候了。
這種溫柔的告白,感性的遺囑,我不知該怎麼收。
我習慣你的數落,你的怒斥,你的調侃,這些我不用思考都能回應自若。
今天,一個強悍的父親,忽然給了這麼多這麼多離愁,你,叫我該怎麼收?
在電腦的這端,你看不見我。高科技掩飾了我的脆弱。面紙一張張的抽,我依然能在收訊干擾的SKYPE線上用一貫的戲謔笑著說:「下輩子你當兒子,我做娘,看我怎麼教訓你這滿口胡言亂語的小子!」
你笑了,但沒有以前開懷,也沒有罵我「混你個蛋!」笑的聲音,好小好小……。
你說,跟我說說話,心情好多了。你的聲音,還是有氣無力。
我說,你來上海,我帶你去看中醫。
「我到上海要是掛了,遺體運回來不方便…….」
你總是把事情想到最壞。你總是還活著就準備赴死。你總是說你想開了,豁達了。你總是說你「準備好了」,`就說你該去當馬總統的競選文宣。`但,你準備了幾十年,怎麼還是讓我這麼不放心?
還是我來吧!期待你對死亡另眼相看,一如我期望你改掉壞脾氣,這輩子恐是癡心妄想了。
還是我來準備吧!
等那天真的到了,我能不能不悲,不痛,平靜的送你去和爺爺奶奶見面?如果大家都掉眼淚,我能不能偷偷地高興,你將開始另一段生命的旅程?或是先去準備一個新的家,等著林家的原班人馬齊聚ㄧ堂?
如果大家都為失去而傷心,我能不能因為期許來生而更加堅定勇敢?
時間在飛。我在學習。
學習在飛逝的時間裡,生命的尋常和無常中,不經意的清醒,然後發現,死,不過是生的「變妝」。